还有更高阶,但也更危险的办法——路程远的时候不开大灯,离红绿灯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就放下油门,让车自己滑行,“还能蓄点儿电”。每个司机都跟同事或同行有微信群,互相交流 “车还有没有电”“哪里的充电桩是好的”,他们获得的信息App或小程序上显示得更准确。
一个电动车的司机要精心计算车的电量、耗电的速度,只有精准把握这一切,才可以有一点得来不易的安全感。
但在跑多少里程这件事上,很多人是矛盾的。为了省电,他们得少跑,为了赚钱,这辆车不能停下来。
程野算了一笔账,他每天跑三趟活,收入在600元左右,一个月18000元;17万的车是贷款买的,每月还5000元,加上4000块电费和保养车的费用,还剩下9000元——跟顺丰雇佣的专职司机差不多。而杜亮每个月房租800元,暖气费1100元,租车一月5200元,充电得2400元,这就已经花去了近一万元。就算12月跑了16000多元的单子,最终进杜亮口袋的也就6000元。
为了多赚钱,程野一天至少跑三趟,多的时候还会跑五趟、六趟。每年中秋节、双11、双12和过年都是最忙的时候,订单多,程野每天晚上只睡2个小时,剩下的时间都去送货。有时候为了多送一趟,晚上三四点开车来充电,充好电之后直接去装车。要么在开车,要么在充电。回忆起那段日子,程野也觉得无奈,“为了不赔钱,每天都在跑”“你不停地干就行了”。
每次抢单时,程野要评估自己的电还剩多少,有时候冒出一些“好活儿”,订单的距离远,价格高,但他不敢接。
杜亮习惯每天早上7点开始接单。“早高峰客单价高,起码2块钱一公里。”他也有错过早高峰的时候,跑了40公里的单最后只拿到67元,“相当于白跑了6公里”。
王皓摸索出了一套节省送货时间的方法:前一天晚上提前去装货,然后充电,第二天早点上班,就可以把工作时间挤一块,集中休息一会儿。但他常常遇见网点没有及时卸货,“晚上一直干等着”。
一位京东的司机选择在充电的时间分拣快递,提前把货品找出来,方便接下来的工作。
对他们来说,时间、里程、电费构成了一个三角形,他们得努力在这个三角形里寻找一个平衡点,但基本不可能兼顾。
只有雇佣专职司机的物流公司没有这些烦恼。对公司而言,换电车是最划算的买卖——电费低于油费、电车在市区通行的时间更长,充电虽然耗费时间,但都是固定薪水的员工们半夜来充电。不管一天跑几个订单,充多长时间电,王皓每个月的工资都是7500元。
给自己充满电
这些在深夜充电的人,只能先把车充满电,才能给自己充电。
8年前,王立峰刚来北京,在位于顺义的北京现代工厂里工作。在发动机生产线上,他见证了这家公司由盛转衰的全过程。2006年,北京现代开给工人的月薪是3000元,“能赶上一个高级白领挣的数”,有人听说谁在北京现代工作,媒婆、相亲中介都来给介绍对象。那一年顺义的房价才2000元/平。
越往后,境况越差。2013年,王立峰的月薪只涨到4000元,订单急剧减少,工作越来越清闲。8年的时间里,领导一次都没换过,“11年的时候我们都指望着他吃饭,现在不同了,没他我们也能挣钱”,领导变得愈发客气。2019年,王立峰离开了这家公司,“稍微自由一点,能够为自己挣钱”。
另一位北京现代的员工周木在下班后兼职开出租车。现在公司的情况更糟,5个工厂,一厂已经被卖掉,五厂停止生产、濒临解体,四厂正打算出售,只剩下二厂、三厂强撑着。他在厂里主要做汽车外板加工,原本正常5点下班,工作十分轻松,但因为冬奥会期间工厂不能开工,厂里提前赶任务,加班3个小时,到8点再下班。因为加班,这一天晚上他没再去跑车,打算到家附近的充电桩充完电直接回家,因此也偶然地出现在了顺义杨镇的充电站。
程野自己住在顺义东马各庄村,20平的小开间一个月1000元。在他山西老家的村子里,一半的年轻人出来打工,不少在北京跑货运,程野跟着一个同乡来了这里。在北京顺义的这个村子,小卖部店主说着一口山西方言。村里有最正宗的山西面馆,老板也是山西人。
这几年,不少同乡已经回了老家,回去的生活完全可以想象,做一些轻松的工作,跟家人在一起,闲暇的时候跟亲戚朋友吃饭、喝酒、聊天。但程野没有回去,对他来说,来北京的唯一目的就是赚钱,所有的时间都要用在这件事上。
程野出身农村,十年前跟爱人结婚,有了儿子。去年,他在老家的市区买了一套房子,月供3000多元,十几年才能还完。“同村的都买房子了,咱要是不干的话,拿什么买?”村子里的小学只剩了零星几个孩子,他“不希望儿子像我一样”,就让爱人留在老家,送儿子到城里读书。爱人给儿子报了不少兴趣班,一年一万五。他的口头禅是,“想这些有什么用呢?”但实际上,每一天他都在想,自己应该赚多少钱,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。他也后悔没有早点买房,“要是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买下房子,那时候就好了”。
在北京的这些年,程野总是怀念小时候,那时候还没长大,不用负那么多责任,天塌下来还有父母,自己只有快乐和自由。小时候老师问程野,你的梦想是什么?程野说,想开车。没想到童年的梦想很容易就实现了——前些年做农副产品生意赔了25万,现在他只剩下两辆车,一辆货车,一辆小车。
杜亮的老婆、孩子都在唐山老家。20岁的儿子还没工作,每月指望着杜亮给生活费。4年前刚来北京时,杜亮在李桥的一家钢厂工作,上保险到手工资3000元,不上保险是5000元,他选择不上保险。转行做滴滴主要是因为“来快钱”。他尽可能地缩减着吃穿用度,早餐用两根油条草草解决,一天的餐费被压缩到10元左右。
每天凌晨两点充完电,杜亮回到他11平方米的小开间中。屋子里的地暖是坏的,室温只有10℃,“地面摸上去冰砖一样冷”。但杜亮没有更多的休闲娱乐时间,“回去就是死猪一样躺着睡了”。这个夜晚,他一边等着车充电,一边靠着座椅,准备小睡一觉。
隔着一个栅栏,凌晨两点,顺平路上车来车往,负重的货车轮子辗过马路,汽笛声接连响起。程野说,“顺平路没有安静的时候”。另一位货车司机觉得,北京的生活节奏过快,“路上走的车都很急,急得跟要打仗似的”。晚上的北京跟白天没有什么区别,白天车多,晚上车流也不断,不管什么时候路上都有人。他觉得奇怪,“你说我们这干活的不睡就不睡,这开私家车的也是大晚上的乱跑?”
对程野来说,充电桩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港口,在充电的一个半小时里,他可以忘记从前失败的生意、贷款,忘记刷新App看有没有新的订单、自己明天要跑几趟、该几点起床,他可以点一支烟,在充电桩电流“嗡嗡”的声音里把自己彻底放空,或是躺下来没有顾虑地眯一会儿。这个时刻是平静的、稳妥的、珍贵的,充电成功的指示灯亮了,今天的工作结束了,很快,他可以回家休息,给自己充满电。新的一天,接着跑起来。